这是我第一次到羊拉,也是我工作以后第一次下乡。一路上,我一直为自己能不能适应乡下的条件而担心,还好,当我们到达羊拉乡政府所在地甲功时,意外地遇到了在乡政府工作的我小学时的同学达瓦,这让我的心情比来时轻松了许多……
一
“这里停电已经一个多月了,因为要建新的电站,所有的用电都供应到丹达河工地里去了。”
“噢……”
“我们这里很冷吧?”
“可不是,没想到这里这么冷,也不知道谁告诉我的,说乡政府在江边,害得我随身带来的五六件短袖衫一件都穿不上了。”
“哈……哈……”
在农技站简陋的厨房里,我和几位羊拉乡工作的同龄小伙子围坐在温暖的火炉旁,个个脸上闪动着明亮的火光,开心地聊着。
“桑珠,这次工作组被派到离这里最远的羊拉村,可够你走的了,你看见那边的大山了吗?”说着,达瓦指着窗外一座静默于夜幕星辰之下的大山。“看着不那么远,可爬到山上的村子要走一天的路程。不过你不用担心,乡里也把我派到羊拉村了,咱们是一起的。”听到这些话,我总觉得达瓦是特意想安慰我才这样说的。
“听说羊拉村在那座山的背后?”我主动打开话题。
“是的,羊拉村的山头在那座山顶就能看见,但到了山顶垭口处,我们还要走一天的路程才能到羊拉村;明天,我们要和归吾村的工作组一起出发,在归吾村公所住一晚。看见山上的那些零星的小小的亮光了吗?那就是归吾村,明天上山还会有马帮来送我们的。”达瓦解释着。
“马帮,你是说我们要骑着马儿上山吗?”我急切中不无兴奋地问。
达瓦看着我流露出的惊喜表情,不知如何回答。旁边有人打趣地说;“不是,不是,哪那么便宜,是马儿骑着你上山。”
“哦,是吗?”我假装认真起来,大伙儿笑得更开心了。
二
上午9点30分,我们乘车到达了离丹达河电站施工地不远的桥边,脚下就是清澈见底、淙淙而流的丹达河,河滩上,一辆装载着满满河沙的货车匆忙地向远处驶去。在河畔堆砌的沙丘下,几名工人正挥扬着铁铲劳作着。我们休息的公路右侧就是上山的马帮道,看来就要从这里上山了。
大家坐在路边闲聊着。不一会儿,一位赶马的大叔挥扬着手臂,口里打着赶马哨子,驱赶着一群骡马,远远地向我们跑来。旁边有人告诉我,接我们的马帮来了,那位赶马的就是归吾村的老支书。“哦,是村支书”我自言自语着。当他离我们近些时,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孔。归吾村老支书是一位年纪与我父亲相仿,穿着简朴,体貌憨厚,和我所见过的普通农民没什么差别的老人家。他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热情地和大家打着招呼,一边解释来迟的原因,一边解下马背上的缰绳。大家也围过来牵住骡马,各自挑着自己看上的骡马忙碌起来,和他有说有笑。
看见我面生而且一直注视着他,老支书牵来一匹高个头的黑骡子笑着走过来对我说:“来,小伙子,你骑这一匹吧,它比较老实。”没等我答谢,达瓦就跑过来,帮我牵住我的坐骑。“来,上去,不用怕,我扶着你。”说实话,自从小时候和表哥在老家骑光屁股的山羊被狠狠地摔在碎石堆里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骑过四条腿的动物了。不过现在看来,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至少也应该为了我那点做男儿的自尊,是不能退却的。为了掩饰内心恐慌,故作熟练的我迅速用双手抓住骡背上专门用来驮货的木鞍子,整个身子麻利地向上一跃,横挂在骡背上。从来没见过这阵势的高头黑骡立刻慌乱地挪动起步子来,此时,我更加紧张的咬紧牙关把整个身躯死死地捏在骡背上,根本没打算跨上去,仿佛要跟它同归于尽似的。幸亏达瓦紧紧地抓着套绳,口里哆…哆…哆地打着口哨,我的坐骑这才甩着尾巴,摇晃着脑袋乖乖地站住了。此时,我听到周围传来轻轻的笑声。可我还是暗自庆幸,庆幸自己刚才没有惊恐地大叫起来,要不然……
烈日炎炎,弯弯曲曲的马帮道紧紧地缠绕着山体缓缓向上。晌午时分,我们一行在半山腰的小村里歇息——说是小村,其实也只有六七户人家和几块在倾斜的荒坡上开垦出的田地,几株高大的核桃树单调地装点着这里的景色,一道深长的沟渠如同大山干渴的咽喉般从小村中央纵穿而过,直达山脚。沿着这道干枯的沟渠,许多光亮而平滑的圆石在阳光下静静地躺着,仿佛正在思念很久以前曾经从这里流过的溪水。
“怎么,这沟里没水,怕是村里也没水吧?”
“有,在那儿。”我顺着达瓦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就在不远处,一户农家的院落里,一株特别显眼的核桃树旁,几匹渴极了的骡马正围住一涡浅浅的水洼低头饮水,在大青石下,还有几匹口渴的骡马正焦急等待着,一群被惊扰的飞虫胡乱地在嘈杂的牲口踩烂的湿土上方胡乱地飞蹿。
“这里应该有其他的水吧?”
“有,在别处,走,我带你去。”
“不,我不渴,只是随便问问。”
“噢……”。
“这里的条件这么差,这几家人怎么不搬走呢?”
“搬?当地人称这儿是把甜荞撒在光石板上都会有收成的宝地,请他们搬走,哪那么容易!”同行的一位乡干部插话说。
“……”。
我一时语塞,并意识到自己提出的问题是多么幼稚而且多余,只好安静地坐下来,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把目光投向远处。
是啊,在我眼前,是一块由群山峻岭和从山谷中缓缓流过的江水组成的大地,他的雄壮,似乎只是为了像印象派画那样从远处欣赏才存在的,而形象是那么有力,它毫不掩饰地暴露了大山色彩斑驳的皮肤。干渴的沟渠、蜿蜒的山径如鞭痕般交错着深深地烙在它的身上。灰褐色的荆棘,如同从大山的身体里渗出并在烈日下凝固的血液。一滴滴、一处处的散布着。然而,生活的真实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定居在这里的农民默默地承受着活着的艰难并久久地眷恋着这“石漠化”的乡土,割舍不下在这里世世代代播种下的希望和用汗水拧成的幸福。在他们心里,这里就是他们的“乐土”!
三
清晨,从山涧里飘来带着山野中特有的泥味儿的凉风吹醒了我的美梦,我起身走出归吾村公所的住室,依着木栏,举目眺望。透过微凉的山风迎来的第一缕阳光,我看到:在不远的藏家土楼上,一位老阿妈正煨起桑烟、举手加额、倾下自己朴素的身躯和秉诚的头颅,虔心祈祷。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的外婆,也正如这位穿着油腻衣袍,满怀善心的老人家,在家乡的那座老土房上,在这样的每一个清晨,总会去接受被赐予的安详。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静静地聆听大自然最庄严的回音,在煨起的桑烟里,在神圣的祈祷中静悟生命的真谛。
“这里真的有藏马鸡吗?”
“有,就在村后的山坡上,这会儿,它们正从林子里下来啄食撒给它们的谷子呢。”
“您是说有人在喂它们吗?”
“对,吃得差不多了,它们又回林子里去,我看离出发还早,你可以先去看看。”我顺着老支书指点的方向兴奋地跑去。
绕过村公所背后,远远地,我看见很多小点在一块等待耕耘的田地上移动。我加紧脚步,渐渐地,看清了。“是山羊,不,还有,是的,正是藏马鸡……”。看,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二十多只藏马鸡正悠闲地漫步在野地里,几只藏家圈养的山羊和它们一起低头觅食撒落在地上的谷物。当我再靠近一点时,有几只藏马鸡抬高了头,警觉地观察着我的动静。可我并未见到喂食的人,或许不巧刚好离开了。为了不惊吓它们,我索性俯下身子,缓慢地向前靠近,这时,放哨的那几只藏马鸡更加警觉起来,它们不约而同地抬着头不时鸣叫着,并不断地迈着阔步,但别的藏马鸡却没有因受惊扰而躁动起来,依旧悠闲地迈着小步散漫地各自觅食。在离它们十几米的地方,我蹲了下来,小心地从包里取出相机,匆忙地抓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悄悄地坐在田埂上,欣赏着这些居住在大山里的“闲人”。
也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我想:如果我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手里拿的不是相机,而是猎枪;触动的不是快门,而是扳机……也许,这仅仅是一种思维的惯性,也许,人类本来就有着嗜杀的本性,我无从解释。一幅血腥而残忍的画面伴着藏马鸡惶恐的惊叫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看着这些可爱的生灵,我对自己一时的联想产生了莫名的厌恶,并突然对某些贪婪的“猎人”的野蛮和自私感到极度的憎恨,庆幸自己不用扮演他们的角色。在我离开时,我依依不舍地回望着它们走进林子,同时内心里为这些无辜的生灵真诚地祝福祈祷。
四
我们终于爬上了归吾山头,在垭口处,横挂着几条迎风飘摇的经幡,在一堆玛尼石堆四周,到处散落着翻山人丢弃的木杖,这也许就是他们登顶的见证。我和同伴们坐在经幡下休息。正在这时,一阵冰凉的寒风迎面吹来,天气瞬间起了变化。不一会儿,我看到,在无边的,白茫茫的天幕下,远处错落的群峰和近处耸峙的危崖在弥漫着的山雾中缓缓升腾,或隐或现、变化莫测;在脚下,幽幽的深谷里,那翻卷着的排空雾浪,正在以充塞天空、席卷大地之势,在我目光所及和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汹涌奔流。此时,我感到,眼前这一派山舞云驰的美丽景象蕴藏着一种不可言传的魅力和无法超越的神秘。它如此轻易地包容了世间一切美的灵魂,一切生灵的生命。我生平第一次发现,这泛滥在天宇中的奇异地飘舞的洪流,它是那样美。那样令人着迷。
下山以后,大家一路上谈笑着,不知不觉间又跨过了一座小山丘。时值正午,我们翻过了一道山梁,行走在一条比较平坦的山道上。骄阳似火,没有人理会脚下飞扬的尘灰和一路撩人的风景,也没有上午下山时那样有人唱歌、有人说笑了。大家低着头无声而快步地走着。我回头看看达瓦,他已经放慢了行走的步伐,渐渐地被拉远了。我坐在路边等着,当他走近时,我看见达瓦圆圆的脸蛋已经被太阳晒得通红,汗水已经弄湿了他的脸盘,可他似乎无心擦拭脸上流淌的汗珠,肩上的包裹沉沉地悬挂在身侧,他微低着头,皱起双眉,两眼一直盯着路面,加紧走着。
“达瓦,累了吧,咱俩换一下包裹吧?”
“不,不要紧,我行。”达瓦坚定地摇着头。我和他继续走着。
“这天儿真热啊,羊拉村我们今早就看到了,可就是够我们走一天是不是?”
“是啊,我说过我们得看着它走一天。”
“听说在羊拉村物价很便宜,就和县城里的差不多?”我转开话题。
“对,羊拉村虽然地处偏僻,但日用百货都是从江那边运来的,修了公路,货运方便了,成本也就低了。”
“羊拉村通了公路,各方面条件应该不错?”
“那当然,不过……”他抬头看了看前面:“路还长着呢,估计我们今晚可以早一点儿到的。”
傍晚时分,我们一行五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在村口,我们遇到了两位老阿妈,她俩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我们这些进村的陌生人,静静地从我们身旁走过,我对她俩友好地笑了笑,走得并不远,就听见她们用藏语聊着:“噢,看这几个人像是从四川来这儿做木匠活的汉人。”还没等我们笑出声来,走在最后头的达瓦就提高嗓门用家乡话答道:“阿迦啦,我们是木匠,是来帮您家盖房子的。”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行走了一天,大家显得有些疲累。而此时,羊拉小村已沐浴在斜阳的余晖中,那灿烂的晚霞辉映下,袅袅炊烟悠然飘舞,清脆的牧铃迎合着牧人悠扬的哨音回荡着整个小村,成群结队的家雀吵闹着在枝头和农舍间互相追逐……这沐浴在霞光里的小村晚景,这光和影的旋律,令我一时忘却了一身的疲惫。怀着一种悄然闯入而又难以自制的激动,我不忍细看,只能闭着眼睛深情地吸吮大山里的气息,让此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舒畅,缓缓地流过我的心田;睁开双眼,我似乎看见两行南归的秋雁披着一身金色的霞衣,正悠悠地飞向雪山晶莹的怀抱……(江涛)